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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羅彬瀚認為法克對于絕大多數人都能算是個很好的聽眾。他自己也是其中之一。不管實際內容是多么雞毛蒜皮,法克聆聽的樣子總是那么認真專注。當然,這人很可能根本沒在聽,而是在關注幾百光年外的某個警報被拉響了。可那也完全不要緊,因為對于傾訴欲強烈的人而言,聽眾是否真心動情并不重要。實際上,聽眾最好是沒有什么太強的個人意見,否則就有可能會采取富有個人色彩的干預行動。

    一個完美的聽眾只要有基本的、能在表面道理上講得通的回應就成了。在這一標準上,羅彬瀚實在找不出比法克更完美的人選。法克永遠都不會給出錯誤的回答,因為他的確聽了,并且不會為此動情,不會有所評價,不會把小秘密在某次閑談里透露出去。有些事羅彬瀚是永遠不會和荊璜提起的,可是跟法克提一提卻無所謂。那些事不是什么機密,也無所謂理解或不理解,只不過因為他總覺得荊璜有著強烈的感情色彩,而法克卻永遠只是個局外人。

    他當然有幾次聽到過那種說法了。關于古約律的生命性,荊璜的存在只是一種“現象”,就像彩虹或是雨霧。做這個判斷的人當然比羅彬瀚懂得多,可是羅彬瀚心里從未明白這個結論,因為荊璜在大部分時候看起來都很真實——真實,不在于性格或言談,而是存在。不管荊璜能不能飛,是不是能讓自己的身體變透明,他的存在是那樣強烈、真實、鮮活,就像黑暗中燃燒的一堆篝火,和所有虛幻的塵世布景都格格不入。的確如此。如果荊璜站在那兒,灰蒙蒙的塵世就像是個倉促布置出來的舞臺,凡人們不過是些臨時演員,或者,能活動的機關人偶。荊璜更像是真實之物,而這龐大的塵世才是無限的空幻。他與他所記憶的一切才是空幻。這感受他不打算向任何人提起。

    那么法克呢?他將把法克放在何種地位?法克既不真實,也不虛假,他像是一種沒有性質和特征的東西。一種沒有主觀意見的秩序。不。這當然也是錯誤的。法克有自己的觀點和目的,只是那和羅彬瀚距離得太遙遠了。他所做的一切對羅彬瀚都意義難明。

    “你為什么要關心我們這兒的技術問題?”羅彬瀚既迷惑又誠懇地問,“就算這里再進步一千年,對你們也毫無幫助,不是嗎?”

    “很可能是這樣。”法克說。

    “你難道想要賭一個概率很小的大獎?”

    “呃,不是這么回事。這里沒有納入我們的規劃,主要還是看你們的發展意愿。”

    “那么這是一種人道主義援助?因為憐憫?”

    法克依舊搖了搖頭。

    “這只是一種改進。”他解釋道。

    “如果這不能給你帶來任何好處,它就不算是一種改進。”

    “算的。”法克說,“這從整體情況來說是改進。”

    這就是他們在那些虛無縹緲的問題上的最后討論。羅彬瀚不覺得現在是個把宇宙大環境變得具象化的好時機。于是他也就從那些他不能夠明言的思緒上走開,轉而跟法克談論屬于無關痛癢的問題。換而言之,那些和他自己在梨海市的生活有關的問題。

    “你可以去醫院。”法克說,“常規的血液檢查和基因檢測都可以做,不會發現問題的。”

    “但實際上是有的,是嗎?你只是把檢查的人騙過去了。”

    法克給他做了一段解釋,在羅彬瀚聽起來就像是法克在他體內放了一大群小機器人。在平常,它們會維持他的體溫與生理指標穩定,而一旦它們檢測到自己脫離體內環境,就會制造一些光學與電學信號,足以保證讓任何顯微鏡前的肉眼和檢測儀器都被混淆。

    羅彬瀚都懶得問法克是什么時候對自己干了這一切。他覺得就算自己抗議,法克還是可以在他不知情的時候弄點別的什么花樣。相形之下,大堆他完全感覺不到的微型機器人實在不成問題。他甚至十分友好地詢問法克這些微型機器人是否能給他提供點別的便利,比如抗癌癥或流感病毒。

    “呃,確實可以。”法克說,“如果你想的話,我可以把這里的常見病原體都加入黑名單。”

    “你們經常這么干?”

    “這是基礎設置。”

    “所以你們那兒的人都是百毒不侵?”

    “不是所有的,只有錄入在數據庫里的病原體會被阻擋。”

    羅彬瀚多少覺得這很有趣。他的確不想在這段時間里染上流感或別的什么毛病,因此爽快地叫法克幫他這么設置。當法克問他是否要留下例外選項,以便在適當的時候生一點毛病時,他也沒想著要這么做。不,裝病的法子多著呢,他完全用不著真的生病。他想到無遠人擺弄身體就像擺弄電腦,而電腦要佯裝罷工可比真的罷工再修好要容易多了,誰也不會沒事在防火墻上故意留漏洞。

    “你們何不干脆搞個白名單呢?”他興致勃勃地問,“把所有不認識的病毒都排除?這樣不就能防止漏掉新品種?”

    “不行。”法克說。

    “做不到?我以為這和黑名單的難度差不多?”

    “風險很大。基地現在已經禁止這種設置方式了。”

    羅彬瀚略有好奇地朝黑狗看了看。他看不出那張臉上的神態是否比平時更嚴肅一點,但他知道法克不開玩笑。

    “也行,”他聳聳肩說,“反正這地方也沒什么你不認識的病菌。”

    這是毫無疑問的。羅彬瀚心想。法克有什么做不到?癌癥、白血病、運動神經元癥、艾滋病、類風濕、尿毒癥、狂犬病……沒有任何一種病能在這只黑狗面前稱得上絕癥。當他想到此處時,忽然間感到一股愧疚與懊悔。他想象的是無數張模糊的病態的痛苦的臉漂浮在自己面前,全是些身患絕癥垂垂將死的人。

    他們不計代價地想要延續,想要在莫大的恐怖前找到一條出路。他們的家人想要為他們找到出路。他們的醫生想要為他們找到出路。但最后只有一條絕路。到了那個時刻,技術與尊嚴都毫不重要,向神靈或魔鬼叩拜也不叫人羞恥。如果他們知道法克的存在,他們就會爭先恐后地向他懇求,會愿意給他一切。可是他們不知道。這通往奇跡的秘徑偏偏展現在了毫無用處的人面前。當那些滑向死亡卻渴望生存的人在他想象中痛苦嚎哭時,愧疚感的源頭也就清楚了:那不正是謀殺?罪惡的謀殺。如果知情而又毫不作為,那就形同謀殺。

    所有的失敗都有你的一份。那命運的魔女可曾這樣說?所有的死亡都有你的一份。

    一位老婦人從綠地前經過。她牽著條黑白相間的牧犬,看上去祥和安寧。當她沖著他們微笑致意時,羅彬瀚麻木的面孔上也擠出佯裝愜意的笑容。他的后背卻浸泡在迷霧彌漫的寒冷河水中。難道他從未離開那邁往獄火的蓮舟嗎?他遲疑地想了想,可是他的確是和周雨談過了,在梨海市潮濕寒冷的長夜里。他已經回到塵世。從關于無限的故事里悄沒聲息地走開了。從現在這一刻開始,發生的全是關于渺小的凡世的故事,是關于他自己的無謂的故事。在那瞬間他有一種沖動,幾乎要把他心里真正的念頭說出來,說給一個永遠也不會對此有感想的局外之人。

    “法克,”他說,“我一直覺得……”

    黑狗蹲坐在草叢邊等待著。羅彬瀚卻緊緊閉著嘴,好像有人把他的上下唇用針線縫了起來。當他最后開口時,聲音變得又輕快又無聊。

    “你吃太多辣了。”他說,“你到底為什么這么愛吃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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