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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唯。”

  ·

  當然,無語歸無語,眼見皇帝袍袖鼓舞,真的如霍去病所請,調整“天幕”之時,汲黯心中還是大為震動:雖然皇帝並未細說,但這天幕天音絕非隨手可得的俗物,必定要支付相當的代價。天子愛重長子,為太子換取天幕,倒也在意料之中;但以霍去病的身份,居然都能有這樣的資格,那貴幸寵遇,就真正是匪夷所思,甚至超乎於衛將軍之上了……

  假以時日,整個朝堂都會籠罩在這少年的光輝中吧?

  在汲黯複雜難言的心緒中,天幕字體緩緩變化,浮出了【封狼居胥——論霍去病征漠北之戰】的大字。

  當然,一如既往隻是片段:

  【……孝武皇帝元狩四年,漢匈迎來了彼此交戰多年後不可避免的盛大決戰,時年二十二歲的驃騎將軍也走向了他人生最光輝的頂點。是役中,衛青獲勝卻放脫單於,李廣失道自殺,張騫、趙食其問罪,唯有霍去病“獲屯頭王、韓王等三人,將軍、相國、當戶、都尉八十三人,斬獲匈奴首級七萬有四百四十三級”,最後“封狼居胥山,禪於姑衍,登臨翰海”而還。

  所謂“大漢之世盛,世藉廱土之饒”,天下武德,盡於斯矣!】

  短短數百字評價,卻字字重若千鈞;不僅皇帝神采飛揚,目光熠熠,就連兩位老臣都麵麵相覷,驚駭不已,乃至於偷偷窺伺正襟危坐的少年;待聽到俘獲與斬首的戰報時,那更是雙眼突出,幾乎不敢置信。

  ——大漢與匈奴開戰已有數年,但恐怕窮極想象,也不敢假設這樣的戰果!

  所謂天生名將,竟真能做到這個地步嗎?

  在此數道目光灼灼環視下,霍去病卻依舊沉穩而從容,兀自抬頭瞻視光幕上的金戈鐵馬,目不轉睛,專注之至。

  【不過,相對於輝煌偉大的戰果,史書對戰況的記載卻委實少得可憐。無論班固還是司馬遷,在此處都僅僅隻記載了簡略的過程,所謂霍去病率軍五萬餘人,攜帶少量輜重,西出代郡一千餘裏,與匈奴左右賢王交戰,大獲全勝——至於怎麼穿過代郡以西的大漠,又是怎麼個“勝”法,那就一概付之闕如,開始直接抄朝廷檔案,記錄戰功了。

  這樣尷尬的一筆帶過,也無怪乎後世李藥師會吐槽“史官鮮克知兵”——完全沒有寫到關鍵嘛!

  不過,從史書寥寥幾筆的記載中,我們依舊隱約可以窺伺到驃騎將軍貫徹終身的用兵思路。自霍去病出道,以八百人棄大軍而斬敵俘;乃至出隴西曆五國,誅二王,收休屠祭天金人,每次行軍,都是以輕騎出擊,拋棄輜重糧草,長途奔襲數百裏數千裏,直搗敵首,泰山壓頂。

  那麼,為什麼要輕騎出擊,為什麼要拋棄輜重?一言以蔽之,“快”——快到匈奴無法反應、無法部署、無法阻止;快到連沿途的逃軍與奸細都反應不能;真正是如轟雷如閃電,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碾過匈奴的大本營。

  ——這是什麼?這是古典時代的閃電戰。

  但這閃電戰的打法又與尋常的戰例截然不同。不要忘了,這不是在本土熟悉的戰場上決戰,這是遠度千裏萬裏,奔赴於渾然陌生的異域他鄉,後勤補給盡數斷絕,隨身僅有極少的糧草——換言之,起步就是一場數萬人徒步千裏的荒野大求生。

  但難度不僅如此,為了同時保證速度與戰力,避免急速的強行軍削弱馬匹體力,主將還必須妥善分兵,緊密配合——以霍去病出隴西獲金人之戰為例,為了最大限度擴大戰果,霍去病親身率輕騎直搗匈奴王帳,牽製住匈奴衛隊;而後主力騎兵繞後進行穿插迂回,並在精銳輕騎兵與衛隊交戰的緊要關頭驟然現身,予以雷霆萬鈞般的重擊。

  而匈奴騎兵潰散之後,便是不停歇的閃擊——以輕騎兵反複糾纏,不斷阻擾逃逸敵人;而主力騎兵迂回於後,精準配合發動打擊;如此連續不斷,反複不息,絕不給予匈奴人任何喘息之機,匈奴軍隊始終處於逃亡與崩潰的狀態,連組織防守與反擊的片刻閑暇都沒有,才被刷出了那樣驚人的戰績。

  所以,準確來說,這不應該算是一波流的閃電戰,這是連續不斷的雷霆轟擊,不到敵人徹底崩潰,絕不停手。】

  汲黯、石慶未必知兵,聞言隻是懵懵懂懂。但霍去病正襟危坐,目光卻驟然點亮了。

  ——這樣的條分縷析,似乎比皇帝教授的所謂“古兵法”,更為精準!

  【那麼說到這裏,我們就可以討論一下這種戰術的難度了。

  當然,大家都沒有帶過兵,所以我們降低一下要求。想象一下,假設你現在是旅遊團的負責人,要安排兩隊驢友一前一後穿過蒙古草原,但隨身隻有少量的水米,並不攜帶任何的定位裝置。除此以外呢,還有一個小小的限製——這兩隊驢友相隔數十近百裏,彼此間沒有任何通訊工具,而你需要為他們安排行程,保證他們能在陌生的環境中堅持行軍,並在固定的時間、固定的地點匯合,誤差不能超過一刻鍾。

  超過了,所有人都得死。

  ——反正我想了一想,覺得直接去世,可能還要痛快一點。

  喔對了,在真實的案例中,霍去病的軍隊沿途還可能遭遇襲擾、阻擊,而他的敵人還在不停移動,行蹤不定,需要在極大的不確定性中保證主力部隊與輕騎部隊的精準接應,稍有差池,便是全軍覆沒。

  因此,把我們剛剛想象的難度再擴大一百倍,大概接近霍將軍出塞的難度了。

  甚至——甚至,如果你還不能想象這玩意兒的難度,我們還可以稍稍回顧曆史:霍去病采取的長途連續突擊是騎兵的戰術,而曆年以來,所有在馬背上長大的民族,無論匈奴、柔然,還是突厥,都很少在戰爭中采取過這套戰術。

  為什麼?——因為這玩意兒實在難得超乎想象,連以馬為生的遊牧民族都不怎麼敢嚐試。

  所以你大概知道,為什麼後人讀霍去病的戰術,會被震驚到近乎於毛骨悚然的地步了吧?

  某種意義上說,這都不是戰術了,這是炫技,赤·裸裸的炫技——是一個站立在兵法頂點的名將向他的敵手展示他無與倫比的戰爭藝術,那種超脫於一切想象的、暴力的美。

  這不同於李牧不同於李廣,甚至不同於秦朝北卻匈奴七百餘裏的蒙恬。這數位將軍的戰績再過輝煌,終究也是堂堂之兵、煌煌之陣,到底在兵法常理可以理解的範圍以內。而驃騎將軍呢?驃騎將軍涉絕域、棄糧草、殆人力,處處條條都犯在兵法的大忌裏,條條處處都是孫子吳起司馬穰苴所告誡的取死之道、萬劫絕地

  但結果呢?結果就是他贏了又贏,勝了又勝,沒有蠻夷可以稍稍抵擋驃騎將軍的兵鋒。

  什麼叫炫技?這就叫炫技!

  為了幫助大家理解,我們可以舉個不恰當的例子。巔峰時期的短跑之王博爾特有個很不好的習慣,每次跑到最後幾米時,他都要刻意放慢速度,張開雙手,向觀眾歡呼,觸犯跑步中最大的忌諱。但這麼多年以來,從來沒有人敢批評他半句——因為無論觸犯什麼忌諱,博爾特都永遠是冠軍,永遠可以輕鬆打破記錄。

  某種意義上,這大概就是不世出的頂級人物與一流人物之間,不可逾越的歎息之壁吧。

  和霍去病生在同一個時代,既是匈奴的悲哀,也是很多出色將領的悲哀啊。】

  聽到此處,皇帝深深呼氣又深深吸氣,深深吸氣又深深呼氣,但終究忍耐不住,猛然擊掌:

  “快哉!”

  霍去病一言不發,匍匐謝恩,隻是眼睛依舊悄悄盯著天幕。汲黯與石慶猶豫片刻,終於一齊下拜:

  “得將如此,國家大幸,臣謹為陛下賀。”

  ——雖然霍去病寸功未立,倉促恭賀似乎有逢迎的嫌疑。但是,不世出的絕頂人物,總該有一點小小的特權。

  皇帝未語先笑,神色飛揚,慨然開口:

  “君臣同體,朕當然受賀,但汲公與石公也應該大喜才是!兩位重臣輔佐朕尋覓到這樣的人才,也正應該蒙受恩賞——”

  話音未落,汲黯立刻下拜,果斷開口:

  “陛下,大事未定,何敢談論功勞?國家的爵祿不能輕易賞賜,臣惶恐不勝,實在不敢領受陛下的厚恩!”

  他說得又急又快,下拜後卻又立刻抬頭,仰視皇帝——汲黯隨侍皇帝十餘年,是太清楚這位天子的為人了!當年衛青為竇太主所辱,皇帝被怒氣所激,立刻將衛青無功拔擢為太中大夫,賞賜千金;而今天幕所說實在太過驚人,陛下若真是情難自已,搞不好會一上頭讓十二歲的霍去病當上兩千石的高官!

  光是高官也便罷了,偏偏言語中還字字牽扯自己與石慶,將來宣揚出去,似乎便是自己舉薦霍去病十二歲任兩千石的一般!

  這個鍋可絕不能背。汲黯態度堅決,灼灼直視皇帝。

  皇帝到底有些心虛,沉默片刻之後,尷尬移開了目光,仰望天空:

  【這歎息之壁離譜到什麼程度呢?這麼說吧,下一個敢采用同樣戰術的人,叫做李靖。

  不過,就算是李靖,在自己與太宗的問對、自己所書寫的兵法之中,都絕口不提這樣的戰例,而是反複鼓勵為將者用正兵而不用奇兵,重視軍械、糧草、輜重,絕不能搞什麼連續閃擊——說白了,一般的戰術是“學我者生,似我者死”,這種戰術是學我者似我者大概率都會死;能玩轉這種戰術的人,如韓衛霍李等,都必定能在武廟吃一塊冷豬肉。

  所謂“運用之妙,存乎一心”,不必拘泥兵法。但一般的人能有這個水平麼?還是老老實實練兵法吧,至少不會輸得太慘。

  當然,漢與唐的氣質畢竟是迥異的。李靖的戰術天資當然不可質疑,但他平生也僅僅隻用過寥寥幾次連續突擊的戰術,而且每次都是大戰要戰最關鍵的時候。說白了,這種戰術畢竟是炫技,當然是用在最緊要的關頭,最要害的戰役——當突厥可汗看到唐軍跋涉千裏神兵天降,當突厥騎兵被連續打擊倉皇如喪家之犬,那種恐怖與刺激,那種超乎想象的騎兵戰術,必定會深刻心間,足以威懾蠻夷數十年。

  簡單來說,即使在李靖手裏,連續突擊也是最後的大招,屬於臨門一腳展現天威的絕招。

  但在漢人這裏,但在霍去病這裏,那就是把大招當平A來用。從出道到隴西,從隴西到封狼居胥,驃騎將軍每次出手都是絕招,而每次出手匈奴必然不能抵擋,一定大敗虧輸。這樣的反複運用,熟稔於心,簡直是各種意義上的嘲諷——匈奴擅長騎兵,那就偏要用騎兵擊敗它;匈奴擅長機動,那就偏要在連續閃擊中摧毀它;什麼以優擊劣?漢軍無處不是優勢!

  隻能說果然是武皇帝親自選拔的將領,作戰中都透露著天漢不可一世的氣味。

  不過嘛,這裏我們也要為李靖辯解一句。李藥師之所以謹慎運用戰術,實際是出於相當現實的考量。古人迷信,說作戰殺戮有傷天和,而連續突擊之類的打法斬盡殺絕,則更有折壽的嫌疑。我們究其實質,傷不傷天和不清楚,但這套玩意的確太傷身了。

  ——與尋常的兵法不同,這種戰術複雜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對將領的腦力實在是極為可怕的考驗,更不用說長途突襲中要保持士氣,將帥往往還要身先士卒、帶頭衝鋒。而隨身糧米太少,意味著必須隨處取食,無法講究任何品質。這樣的反複摧折,常人實在難以忍受。

  大概想象的話,便比如你一邊荒野求生一邊每天完成數十套高數卷,而且隻要分數低於九十,立刻會被虐殺。如此反複一年,所受的折磨大概等於霍去病、李藥師等人的百分之一。

  李藥師以此戰術征突厥之後,很快便是一場重病,幾乎不能起身。而霍去病接連數年使用同樣的戰術,損耗之大可想而知。所謂“亢龍有悔”,霍將軍英年早逝,良有以也。】

  皇帝微笑的臉突然僵住了。

  還未等他開口,全程靜默不語的霍去病忽然興奮出聲:

  “陛下,臣想學一學這個戰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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