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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當然,皇帝縱使如何鬱悶,也絕不會在幾位重臣麵前顯露。他稍稍掩飾表情,以“大人議事小孩子就該靜聽”的日常借口將霍去病暫且搪塞了下去,而後又令公孫賀講解戰術。

  公孫賀寥寥數語說完了大致的構想,隨後匍匐於地,轉達衛青的奏請:

  “陛下,車騎將軍托臣進言:匈奴人至為狡詐,一旦此次埋伏成功,單於必定生疑;隻要他們生出戒備,便難有出其不意的大勝。”

  皇帝頷首讚許。埋伏偷襲的事情當然可一不可再;但隻要水源的輿圖還在漢軍手裏,他們便可以守株待兔,無窮無盡與匈奴消耗下去——匈奴人固然來去如風,還能搬走水脈與泉眼麼?

  打陣地戰耗國力,漢軍何懼之有?

  公孫賀再次下拜:“車騎將軍還說,陛下所賜的輿圖委實是應付匈奴的至寶。縱使匈奴在戰事上已有警覺,也可以仰仗此寶謀算匈奴的單於與貴人,令蠻夷作亂於內,無費中華之力。”

  皇帝終於有些愕然了:“謀算?如何謀算?”

  公孫賀叩首:“衛將軍自陳見識短淺,愚魯遲鈍,隻能有大致的計略而已。若要謀算單於的心思,還請陛下另擇賢人。”

  天子稍稍皺了皺眉。

  ——滿朝公卿之中,誰最擅長謀劃人心?朱紫貴臣之內,誰的計謀最陰損狠辣,斷子絕孫,不留餘地?

  “立刻召主父偃!”皇帝脫口而出。

  ·

  元朔元年的九月初二日,皇帝在未央宮的偏殿召見了被囚於廷尉的匈奴骨都侯呼衍父,及丁零部的使節車利。

  自漢匈交戰以來,雙方紛爭不斷,各自手中都扣有不少的俘虜。這呼衍父便是馬邑之戰時被衛青所俘的匈奴高官,據傳是單於親信的近臣,曾經參與王庭的機要。皇帝曾數次派人招降,但此人口風甚緊,終究一言不發。皇帝還預備著拿他交換俘虜,隻好暫時將此人囚禁。

  大概是自覺必死,呼衍父上殿後毫無尊敬可言,大剌剌兩腿一岔箕坐於殿下,仰頭看著禦榻上的皇帝。他熟知文墨,漢話居然也有板有眼,隻是語氣極為無禮:

  “中原的大皇帝陛下召見外臣,有什麼貴幹?”

  皇帝絲毫不以為侮,反而微微一笑。

  “倒也沒什麼。”他曼聲道:“隻是朕讀《晏氏春秋》,突然想起晏子為齊景公誅殺公孫接、田開疆、古冶子的往事,想與諸公議論一二而已。”

  來自丁零部的文盲聽得一臉茫然,不知所措;倒是呼衍父皺了皺眉:

  “二桃殺三士?”

  “呼衍卿很聰明。”皇帝微笑道:“說實話朕幼年時頗為不解,為什麼幾位壯士這麼氣盛,就非得鬧到同歸於盡的地步呢?到後來朕才知道了,原來有時候桃子過於美味,是可以讓人連性命都不要的……”

  說罷,他輕輕擊掌。

  兩個宮人俯首捧著金盤趨出,在兩位外邦的使臣前各自抖開了一張白色的絹帛。

  上麵墨跡寥寥,隻是勾勒出了幾道蜿蜒的曲線,以及曲線旁零零散散的小點,隱約還有草葉的痕跡。

  這是一張簡陋如塗鴉的圖紙。但呼衍父隻是望了一眼,麵上便登時失去了所有的血色。

  在這如焦雷轟頂的震撼與恐懼之中,就連皇帝清越的聲音都飄飄渺渺,仿佛模糊不可分辨了:

  “……呼衍卿,朕預備下的這個桃子,可還鮮美嗎?“

  ·

  呼衍父軟軟跪伏在冰冷的金階上,心中如鼎如沸,仿佛被油鍋火焰一起灼烤,驚懼與恐怖幾乎無可忍耐。

  他牙齒格格作響,猶自在拚命思索著怎麼挽回這匪夷所思的困局。他原本想一口咬定,拚死反駁這是偽造的輿圖,借此攪渾局勢,但僅僅一看身旁丁零部使臣那驚駭狂喜無可言喻的麵容,立刻就知道此路已絕——雖然匈奴壟斷了草原中絕大部分水源變遷枯盛的消息,但丁零部久在漠北,對水脈也不是一無所知;隻要稍一對照,立刻就能分辨真偽!

  沒有辦法了,沒有辦法了!

  呼衍父咬牙切齒,隻能膝行而前,咚咚以首搶地,聲音哀婉而又恐怖:

  “陛下,陛下!陛下為什麼要將這樣珍貴的消息給丁零?丁零是殘忍的雜胡,他們一旦壯大,必將會危害大漢啊陛下!陛下要問罪於匈奴,單於與左右賢王都不敢辯駁,但若因此而厚愛不服王化的蠻夷,不是太因小失大了嗎?陛下三思啊!”

  說到動情處,呼衍父血流滿麵,乃至於泣不成聲。

  聽到這血淚交織的辯詞,皇帝還未來得及說上什麼,丁零部使臣已經怒目圓睜,趕緊膝行上前賣力叩頭。說來也奇怪,丁零使者自稱不習漢話,但此刻張口滔滔不絕,竟沒有絲毫的凝澀:

  “陛下不要聽匈奴人的妄言!都是胡人欺瞞大漢的鬼話!”他指著呼衍父怒斥:“匈奴侵犯大漢難道還少了嗎?這樣悖逆狂亂的罪惡,竟然也敢狡辯?你這逆臣隨著單於入侵馬邑,禍亂中原,而今還在這裏大言不慚,說什麼‘因小失大’!”

  說罷,他毫不猶豫,俯首咚的一聲往金階上一撞,登時頭破血流,比呼衍父流得更多更猛。

  丁零使臣頂著一頭的血匍匐在地,朗聲開口,震動上下:

  “陛下,若以蠻夷來說,中國便是父母。我部與匈奴同是蠻夷,都是兒子。但以往日種種而論,我部是孝子,匈奴是賊子。父母對兒子雖然慈愛,但怎能疼愛賊子勝過孝子呢?”

  此言一出,不僅呼衍父目瞪口呆,反應不能;就連早有預備的皇帝都是麵色一僵,忍不住伸手揉捏額頭。眼見丁零部使臣又要開口抒發對大漢的孝順,皇帝立刻出聲打斷。

  “諸卿雖然是蠻荒的外臣,但總算與朝廷打了這麼久的交道了。大漢的決定,是哭訴賣好便能左右的嗎?”天子淡淡道:“但有些事不妨先講明,朕賜給你們的絹帛,隻不過畫了漠北的幾處水源河流而已。而且,除匈奴、丁零以外,朕還打算將輿圖一並賜給漠北的堅昆、烏揭等部。”

  一聽此言,呼衍父及丁零使臣都是麵色難看——大漢賜下的是漠北水源的輿圖,距離中原及西域少說隔著兩千餘裏的戈壁,自然對漢軍絕無影響,卻實實在在能摧毀匈奴在漠北的一切布置,乃至摧折整個匈奴部族;而堅昆、烏揭等部得到水源輿圖,必然要與丁零拚死爭搶,戰亂便將由此而始。

  而更為可悲的是,即使他們知道皇帝的一切圖謀,也決計無力反抗——草原遊牧部族絕不能拒絕水草的誘惑;他們可以分享食物分享金銀乃至分享家小,但唯獨在水源上毫無妥協,必定隻能拔刀相向!

  是誰出的這等毒計,是誰出的這等毒計?!

  兩個蠻夷心中咒罵萬千,用盡了所能知道的一切草原詛咒來詈罵皇帝的謀臣。但他們終究不敢出聲,隻能軟軟跪伏在地,俯首不語。

  皇帝欣賞了片刻蠻夷驚恐的神色,終於敲敲幾案,示意宮人再送來一盤錦衣。

  “好了呼衍卿。”他柔聲道:“你在大漢也羈留夠久了,朕不想再強留。穿上這身新衣,便回去向單於複命吧,少府已經給你備了快馬。”

  呼衍父茫茫然直起身,抬頭看了錦衣一眼,臉色忽然一點一點的變了。

  “陛下要放我回去?”他一字字道:“為什麼?”

  “也不為什麼。”皇帝微微一笑,語氣頗為隨意:“朕隻想用一用離間計罷了。呼衍卿覺得很奇怪嗎?“

  呼衍父一言不發的看著皇帝,臉色臘白得像是腐壞的乳酪。

  毫無疑問,他在驚恐與震駭之中,再次意識到了皇帝那狠辣的圖謀。

  ——漢朝有關水源的消息到底從何而來?

  即使在匈奴王庭之中,有關水源分布變遷的消息也僅僅隻掌握在單於左右賢王幾個寥寥可數的貴人手裏。換言之,漢人手中的水源輿圖,必然來自於這幾人的泄漏。

  到底會是誰?到底會是誰?!

  這是生死攸關,決計不容疏漏的破綻;但在找到那個答案之前,猜忌、恐怖與憎恨必然會打破單於王庭脆弱的平衡,製造出不可想象的混亂。

  而且——而且這混亂是遏製不住的!即使呼衍父向單於解釋了這是漢人的離間計,又有任何一個貴人會相信麼?當然不會……水源的消息太重要,太致命了,所以寧肯殺錯不肯放過——相較於漢人而言,那個泄漏了水源底細的人才是各部的生死大敵!

  毫無疑問,單於王庭的紛爭與撕裂便因這一條小小的消息而起了。呼衍父筆直跪在臺階之下,隻覺頭暈目眩,喉嚨中都冒出了血腥氣。

  “外臣——外臣還可以自盡。”他低聲道。

  “這就從卿所欲了。”皇帝淡淡道:“不過,朕手上的匈奴俘虜多得是,盡可以挑人去報信。”

  不過嘛,其餘的俘虜可沒有呼衍父的見識,設若在回報中添油加醋幾筆,那想必更為妙不可言。

  這等於逼迫著匈奴重臣摧折匈奴王庭,真正是殺人誅心的毒計,呼衍父長長吐氣,終於緩緩癱軟了下去。

  大概是被這匈奴人的心氣激起了一絲憐憫。皇帝歎了口氣:

  “朕本來不打算要你的性命,隻是聽聞你在獄中詈罵高皇帝高皇後,那便實在留不得了……也罷,朕會賜給你一把最鋒利的匕首,待給單於報信之後,你便用這匕首自盡吧,也算朕的一點心意。”

  ·

  眼見呼衍父被宮人架了出去。皇帝也不由有些感歎:

  “哎,此人真正是惶惶如喪家之犬了。”

  天子聖學精微,所說的“喪家之犬”正是當年鄭人議論孔子的言辭,在譏諷尖酸之下,隱約還有一絲欽佩的憐憫。

  但丁零部的使臣顯然沒有這個學識。眼見孝順大漢的勁敵已走,他趕緊趴了下來,獻上奉承:

  “陛下說得不錯,像這樣喪家的狗,跑來跑去都不知道他的主人是誰!我們丁零部能做大漢的狗,那才是最大的榮幸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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