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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聽見所謂“做大漢的狗”雲雲。皇帝終於忍耐不住,抬手敲擊幾案,打斷了丁零使臣實在不成體統的奉承,冷聲開口:

  “朕聽說丁零曾經向匈奴稱臣?”

  丁零部使臣一個哆嗦,趕緊叩頭:“那是小人的部落未服王化,不知道大漢的威儀,才有這樣愚蠢狂妄的舉止……”

  說到此處,使臣把心一橫,大聲開口:“臣一旦返回本部,便會勸族中的巫師殺掉當日向匈奴投降的貴人,把頭顱風幹後送到大漢來!匈奴單於隻是無家可歸的野狗而已!中原的大皇帝才是天上做的!”

  皇帝麵無表情,實在不想搭理這粗橫野蠻、無父無君的蠻夷。他冷冷道:

  “朕是天子,自然是天上的人物。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正因為朕是天子,所以天下地下,無所不覆,不所不載。蠻夷愚鈍無知,胡亂稱臣稱王,豈不是壞了聖人的綱紀?爾等豈但不能向匈奴稱臣,也絕不許隨意以強力壓服其餘部族,妄作威福。否則匈奴今日,便是你們的榜樣!”

  說到此處,他聲色驟然一轉,語氣中已經帶了冰冷:“明白了麼?”

  丁零使臣微微一震,立刻猜到了皇帝的用意。

  丁零本就是漠北強盛的部族,隻不過被匈奴人強壓一頭而已,而今獲得水源河流的消息,實力必然大為強盛;丁零使臣心中未必沒有驅逐匈奴,統合漠北的想法,而今被一語點破,真真是一瓢冷水澆到頭上。

  當然,哪怕在數日以前,丁零使臣也不會在意大漢的威脅。漢人正與匈奴生死搏殺,難道還有精力遠度千裏幹涉漠北麼?可而今時殊世異了,皇帝隻要稍稍露出一點口風,便有的是遊牧部族願意為大漢效力,將丁零人的狗腦子給打出來。

  他隻能一咬牙齒,叩首從命:

  “是!”

  皇帝瞥了一眼丁零使臣那血流滿麵的尊榮,終於朝宮人揮了揮手:“將使臣帶下去包紮吧,另賜傷藥、金帛,算是朕的一點心意。傳召大行令,將堅昆、屈射等部族的使節請進殿來。”

  被當麵ntr的丁零使臣茫然看著皇帝,但終究不敢當眾抒發爸爸再愛我一次的熱情,隻能神思恍惚的被攙了出去。

  ·

  當皇帝采納主父偃毒計,忙於分化遊牧部族之時。至元朔元年九月中旬,雁門關外的戰局終於逐步展開,漸漸趨於激烈。

  當水源地的消息被漢人掌握之後,漢匈戰爭的進程就變得頗為無聊了。車騎將軍衛青處事謹慎,雖然身在大漠,有將在外的慣例,依舊每五日派輕騎向關內送入奏報,但內容相當雷同,先是於各水源處遭遇匈奴敵軍,而後便“勝之”、“克之”、“大勝”、“俘一匈奴貴人”、“俘匈奴左賢王”、“俘匈奴閼氏”雲雲,一連串囉哩囉嗦,不斷重複。

  ——沒辦法,正如天幕所說,漠南的水源真正是匈奴人至關緊要的逆鱗、生死存亡的龍興之地,哪怕明知有詐,也不能不咬牙決死衝鋒,如葫蘆娃救爺爺一樣一個一個的往上送。到最後送人頭送到急了眼,單於幹脆集結能召來的一切精兵,反向衝入雁門關,直逼雲中郡,意圖效仿中原圍魏救趙的計謀,迫使衛青回援。

  可惜車騎將軍料敵極先,早就令雲中郡守堅壁清野,將百姓盡數轉移,隻留下布設陷阱的空城。單於軍在雲中大吃苦頭,不得不倉皇向北退去,而入大漠時迎麵撞上了等候已久的漢軍伏兵。漢兵以逸待勞,立時將匈奴騎兵團團圍住,以長箭與戰車圍攻。

  但單於所領都是匈奴精銳,拚死抵抗之下,一時竟爾難以攻克。於是衛青令兵士押來在水源地俘虜的匈奴貴人,於四麵高唱草原歌謠。匈奴人兵心大亂,終於潰不成軍。漢軍趁機掩殺,反複衝擊踐踏、攪動陣型,在短時間內製造出了極為驚人的殺傷。匈奴人死者枕藉、屍橫遍野,死人與牲畜的鮮血潑灑而下,將關外的泉水都染成一片通紅。

  在山崩地裂的潰軍之中,單於近衛亦死傷殆盡,僅帥十餘精騎冒死突圍而出,還在跨過無定河時時被追來的漢軍一箭射中臀部,劇痛無可忍耐。手下隻能撿來木板草草搭成馬車,馱著屁股中箭的單於疾馳而去,一路留下不絕於耳的慘叫。

  至此,單於本部及左、右賢王部皆大敗而虧輸,騎兵陣亡重傷凡十萬以上,國中青壯幾乎為之一空;馬匹牲畜、各色糧米的損失不計其數,基本耗幹了匈奴十年來積蓄的那點家底。而最為慘烈的,還是被漢軍整體犁過一遍的珍貴水源地——在擊退匈奴援軍之後,衛青令人於水源地的上遊開挖溝渠,改移水道,將整個水係挖得亂七八糟,五六年內再也不可恢複。

  相較於可以招募的騎兵、再次豢養的牲畜,這才是匈奴至為慘痛、不能不刻骨銘心的要害。也正因如此,單於逃竄後不過十餘日,衛青便收到線報,得知匈奴王庭及主要的部族已經緊急驅趕牛馬北上,倉促惶恐之間來不及收拾輜重,沿路四處丟棄毛皮與帳篷,乃至金玉珠寶綢緞、曆年聚斂的珍稀財物。

  沒有辦法,漠南水源被破壞後再難放牧,要想活過這個冬天,就非得到北麵的牧場修養生息不可。

  但如此一來,匈奴曆年所苦心經營的王都要害都被毀棄,軍械物資也近乎清零,數年內是絕沒有南下騷擾大漢的能力了。

  漢興七十餘年以來,自高皇帝、高皇後而至文、景,與匈奴虛以委蛇凡四代人,終於臥薪嚐膽,等到了攻守異勢的時候!

  ·

  軍報上奏之後,皇帝狂喜而不禁,於大朝會時廣集六百石以上的公卿,當眾宣示衛青的戰績,並下詔明諭天下,廣示士庶黔首——高皇帝白登之圍、高皇後被冒頓書信冒犯的恥辱,終於可以在今日洗雪了!

  “齊襄公複九世之仇,春秋大之。”皇帝於朝會上唏噓感慨,卻又不勝喜悅:“朕千秋萬代後,終於可以見列祖列宗於九泉之下了!”

  在這麼激烈難耐的情緒之下,皇帝幾乎又一時上頭,意欲打破漢法成例,當廷為衛青割膏腴之地,敕封五千戶的列侯。還是汲黯及時伏闕進諫,才終於一瓢冷水澆上,堅決請求皇帝按祖製成法行事。

  天子興致被阻,隻能悻悻然收回成命,但又立刻下旨督促丞相與禦史大夫,定要特事特辦,盡快走完記功行賞的程序。

  ·

  皇帝的旨意抵達軍中,已經是十一月中旬了。漢承秦製,依照文皇帝以來的成例,每有大戰之後,都有大臣攜禦史赴軍中清點首級、統計軍功,審問至關緊要的俘虜。此次大戰規模空前,又有皇帝嚴旨督促,負責記功的大臣身份水漲船高,竟派來了數月以來顯貴非常,被皇帝欽點為太子太傅的中大夫汲黯。

  車騎將軍恭謹之至,縱使在戰中連日奔波,疲憊致病,依舊掙紮著起身,親自到太原城外迎候遠道而來的天使。天子欽差威儀隆重,隨行護衛的便有數百騎兵步卒,而浩浩蕩蕩衛隊儀仗之後,才是一架無大不大的馬車,光鮮華麗,駿馬如龍,實在莫可比擬。

  縱然講究漢宮威儀,但以汲大夫謹慎持正的脾氣,按理說不會如此高調。隨行候駕的官吏正在悄然議論,卻見馬車徑直駛入城門馳道,而後車門緩緩打開,汲黯被一個童子攙扶了下來,立於車前整理衣冠。

  衛青快步上前,俯首謁見欽使,抬眼一瞧,卻不覺大駭:

  “去病?!”

  ——不錯,扶著汲黯手臂的,正是車騎將軍的寶貝外甥,霍氏去病。

  驟然在太原城外見到自己的親親外甥,縱以車騎將軍的沉穩鎮靜,一時也是目瞪口呆,反應不能,以至於下意識看向了汲大夫——欽使是朝廷要臣,怎麼能隨便帶一個黃口小兒?

  汲公是朝廷中出了名的板正忠臣,為什麼會如此的縱容霍去病?

  他還以為隻有自家陛下能如此跳脫越矩呢!

  麵對車騎將軍詫異之極的目光,縱以汲公的城府,亦不由麵目抽搐。

  中大夫沉默片刻之後,終於咬牙出聲:“還請車騎將軍屏退閑雜人等,隨我進馬車一觀……”

  衛青莫名其妙,但終究還是抬手令眾人退後,跟著中大夫上了馬車。

  剛剛登上馬車,衛青抬眼一望,登覺頭暈目眩,險些軟軟跪了下去:

  “陛下?!”

  不錯,坐在寬闊馬車內神色悠然的,正是當今天子,萬乘之君的皇帝。

  ·

  驟然見到至尊的禦駕現身於北地,這驚嚇比看見霍去病更刺激一萬倍。衛青跪伏於地滿頭大汗,下意識便想開口勸諫:

  “陛下,千金之子,坐不臨堂……”

  皇帝微微一笑。要應付汲黯、公孫弘等人的諫言,或者還稍有難處,但自己的車騎將軍謹慎寡言,實在沒有巧言辯口直指要害的才華。他隨意揮一揮手,輕鬆自在的便轉移了衛青生澀的進諫:

  “外有羽林隨行侍衛,內有汲公讚善救失,仲卿又何必過慮?再說,朕不過是出巡時偶有所得,想與仲卿議論議論對匈奴的處置,才令人晝夜奔馳至此。”

  再次背上黑鍋的汲大夫麵無表情,衛青卻順利被移開了注意力:

  “陛下要處置匈奴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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