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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剎那之間迷惑與驚異震動心靈,竟讓馬車中的幾人都說不出話來——因為天幕所轉述的宋朝大儒種種陰陽怪氣,他們對這“宋”絕無好感;但再沒有好感,聽到同為炎黃後裔的後世皇帝竟爾淪落到連頭顱都無法保全,那刺激未免還是過於強烈了!

  這還是天子麼?這還是至尊麼?這還是君臨萬方的天下共主麼?

  這連蠻夷的地位也不如啊!——大漢而今誅殺蠻夷酋首,好歹懸首長安之後,都還會以禮安葬,甚至派遣大行秋年年祭拜呢……

  如此巨大而荒謬的衝擊驟然襲來,真正叫人頭暈目眩,反應不能。就連皇帝……就連盛怒不已的皇帝,居然都從刨墳盜屍的羞恥憤恨中稍稍解脫,難得的感到了一點憐憫。

  他沉默片刻,不由歎一口氣:“這宋,未免也太……”

  太羞恥?太可憐?太無能?皇帝的內心五味雜陳,頗有些難於措辭。

  畢竟,要讓驕傲橫暴、跳脫飛揚的漢人去理解大宋的種種躊躇、退讓,裹足不前的保守,那實在太難了。

  車中諸位能夠感受到的,大概也隻有某種哀其不幸的悲憐,怒其不爭的憤恨了吧。

  說到底,誰又能真的同情軟弱呢?

  【因此,曆史在各種意義上都是回旋鏢,充滿了黑色幽默的因果報應。大宋拋棄了一切宏大、高尚的追求,將所有精力與資源都傾注於趙官家的萬世一係上。可謂是擺爛茍道流先鋒,王八續命法始祖。但結果又如何呢?

  即使不提兩漢光輝燦爛的頂點,僅以最後的結局而論,劉氏也比趙氏體麵到不知哪裏去了。如若漢人泉下有知,大概可以拿著史冊唾到宋儒的臉上——國家興亡,何代無之?大漢之亡,比汝宋之二帝何如?

  所以你看,現實還是相當有趣的。越為保守小心的越不得好死,越為大膽狂放的反而越能生存。自武皇帝以來,每一次的進取、探索與開拓,都是大漢,乃至整個華夏享用至今的福祉;恰如自宋太宗以來,每一分保守、退讓、封閉,為後世子孫所留下的無可計算的貽害。

  當然,後世再追述武皇帝的功勳,倒不一定是感懷於西域了——時殊世異,於後人看來,大漢在西域所做的一切或許已經習以為常,再也沒有了當年開創天地的偉大意義。

  但曆史永遠壓著相同的韻腳,每一個時代麵對的局麵或許大相徑庭,但每一代人都有每一代人的西域——那是未知、恐怖、艱難無可言喻的異域迷霧;迷霧中或許獲利非凡,但需要付出長久而艱險的努力,才能有尺寸的功績。

  那麼,現在,選擇你的道路吧。是畏懼而茍安,還是勇敢的走向那個未知的世界,以不可預測的風險,博取不可預測的利益?

  大概,大概隻有在這樣艱難抉擇文明前途的時候,後人才終究能夠記起,當年武皇帝遣人鑿空西域,需要多大的勇氣。

  願華夏永懷這偉大的勇氣,願它的子孫開拓而進取,在這黑暗的世界中一往無前,便如當年的孝武皇帝。】

  天幕餘音寥寥,最後的光輝也漸漸消隱於車頂之上。車中數人抬頭凝視穹頂,猶自怔怔出神,仿佛沉浸於天幕所說的“勇氣”之中。

  而彼此默然良久,竟然是寡言少語的衛將軍率先拜了下去。

  “陛下。”衛青並不擅長這直指人心的微言大義,因此他思索良久,盡管心懷激蕩,依舊從最為實際的細節入手:“這天幕所說之‘鑿空西域’,莫不成,莫不成是——”

  皇帝神情有些恍惚,但沉思片刻之後,依舊點頭

  “應該說的是張騫。”

  說到此處,年輕的皇帝不由熱血上湧——天幕所昭示的光輝未來垂現與前,而所謂鑿空西域、足以激勵整個文明一千年的“偉大勇氣”,又舍張騫而其誰?!

  執漢節十年入異域而矢誌不渝,這樣的風骨心誌,真可謂古之社稷臣矣!

  於是皇帝激蕩難耐,不由脫口而出:

  “設若張騫歸朝,朕要以博遠三千戶封他為侯!”

  一語既出,跪伏的衛青微微一驚——漢法最重封侯,如三千戶這樣頂級的食封,非得立下破陣斬旗,討滅酋首的大功不可!張騫無軍功而驟然封侯,豈非違背了漢廷的祖製?

  當然,皇帝威重令行,衛、霍二人更絕不會駁斥。但汲黯大夫隨侍於側,設若犯顏直諫,如何下得來臺?

  顯然,皇帝一時衝動之後,也意料到了這點缺憾。他愣了一愣,本能的轉頭看向汲黯。

  但出乎意料,中大夫並沒有什麼特別的神色。他隻是整理發冠,而後鄭重下拜:

  “陛下,天幕中曾提及統率西域之‘都護府’。臣請效仿成例,設立都護府以備將來。至於都護一職,則可令博遠侯張騫暫任。”

  衛青……衛青目瞪口呆的看著汲公,幾乎反應不能。

  ——不,不是,陛下才順口說了一句以博遠三千戶封張騫為侯,旨意都尚未成文,怎麼您老就順根往上爬,直接稱呼起了“博遠侯”呢?

  這樣的阿諛奉承、毫無底線,難道不該是東方朔的人設麼?

  您老怎麼也走上佞幸路線了?!

  麵對著皇帝、衛青乃至霍去病驚駭絕倫的目光,汲黯神色自若,再次下拜:

  “陛下,所謂職有所司,如此,方能公私分明,不誤朝廷的大政……”

  皇帝畢竟是皇帝,盡管愕然驚異,但聽到“公私分明”四個字,立刻便恍然大悟:什麼公私分明?張騫一旦被任命為西域都護,那就要受丞相的管轄,受禦史的監察,再不能隨心所欲的做某些私事——譬如為皇帝搜羅西域的奇珍異寶,禽獸祥瑞!

  顯然,汲公雖礙於形勢不能公開諫言,但聽見皇帝聚斂的那些西域珍寶,什麼康居玉枕玉箱後,仍舊打好腹稿,精密構思出了這個絕妙的主意——張騫是宮廷郎中出身,算是天子內臣,為皇家撈錢義不容辭;可一旦被任命為都護高官,有朝廷法度約束,再求索珍寶就絕沒有這麼容易了。

  什麼叫未雨綢繆,什麼叫老謀深算?

  但這無異於是在割皇帝的肉。天子瞬息間怒火驟起,立刻就要開口駁斥,但話未出口,忽的又想起天幕所說的言語。

  ……自己曾聚斂的那些西域珍寶,到底是怎麼流落在市麵上的來著?

  他咽了一口唾沫,再也說不出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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