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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料峭春寒,陽光燦爛。

  今日大桑里上晴空萬里,是個好日子。但現場的氛圍卻好似臘月隆冬,凝重得可怕。

  張黑子受了刑,此時正由張沖等人扶著,臥趴在木板車上,面如死灰,斗大的汗滾著。

  祭孫也由相親的里民攙著,坐在搬來胡床上,正喝著農家自釀的糟漿。

  這是度滿跑回家拿來的。

  他敬重這位湖海俠義的豪客,即便他是太平道的鄉道使。度滿覺得太平道就是裝神弄鬼,糊弄愚夫愚婦。

  他看過太平道徒們是如何符水治病的。

  先讓病人在四通八達的路口跪著,然后要朝四方叩首,過程中一定要心誠。之后,太平道士們就在手里寫個“丹”字,和在清水里,讓病人飲用。

  說,信者活,不信者,死。

  度滿看過這套后,就猜到整個機巧。

  這所謂的信者活,不信者死。其實只不過是活下來的人,曰信也,沒活下來的人,曰不信。所以,該死的還是要死,要活的終究是活。

  整個太平道都是一場騙局。

  是的,度滿一直很聰明,從小他就能編出一手好草鞋,甚至比他父親還強。

  他和張沖,張旦就是同學,張旦就是那個被他揶揄的吹鼓手。他們三人俱受書于鄉里書館,學《倉頡》《急就篇》。

  后來,他父親因驚馬而死,族里補償他,就專門出了一筆錢作為束脩,送他去東平陵縣的伏氏精舍深造。

  伏氏精舍的學術地位,別說是濟南,就說整個青州,整個天下都是無出其右的。只因天下五經之一的《尚書》就是伏氏所傳。

  伏氏學脈的祖師是秦朝的伏生。當年秦始皇焚書坑儒,儒家經典就此絕跡。而獨獨伏生藏《尚書》于家璧。

  后來本朝太祖得天下,到文帝始重于文,而當時唯有伏生懂《尚書》,所以要召入京中傳學。但那會伏生已近九十,不良于行,就依舊傳學于鄉。

  四百年間,教學不斷,原先一脈的伏生《尚書》,也開成歐陽《尚書》,大小夏侯《尚書》三支,俱為當世顯學。但他們都尊伏氏為祖。

  即便后來濟南伏氏遷居瑯琊郡東武縣,甚至家法也改為了《齊詩》,但這里的伏氏精舍依舊是《尚書》的祖脈所在。

  每年,從天下郡國來此負笈游學者不下數千,或執鞭驅馬,或杖策步行,來往官道,不絕如縷。

  一開始,作為本地人的度滿很難理解,青徐海岱的學子來此也就算了,為何偏遠如涼益的西州學子,也要不畏霜雪,來此學經。

  要知道這東西萬里,光路上的時間就要一年,這一路還要遭遇山賊水匪,不如意就要丟了命。

  后來一位師兄就說出了其中道理:

  “萬里跋涉所圖者何?利也。學成此《尚書》,進者,為二千石,高爵厚祿,退者,回鄉教學,開一地之學風,悠游山水,豈不快哉。至于財米油鹽,自有弟子服其勞。”

  原來,自孝武皇帝罷黜百家,獨尊儒術,到元成二帝,選文吏,退法吏。大漢已經形成了完整的儒家官僚選用標準。

  上到皇帝詔書,下到群臣奏議,莫不援引經義,以為依據。國有大疑,也以經典為斷。

  所以,不讀經,何以官。

  換句話說,想當官,就一定要治經。

  而且學了經之后,又能授業族人門客。授族人可保家聲不墜;授門人可張勢朝野。所以,有句話,“寧遺子孫一卷書,不留子孫千鐘粟。”說的就是這個道理。

  如此家法,才可累世簪纓。

  他還給度滿舉了兩個本朝的現實例子,兩族俱為本朝數世三公。

  第一個是關東豪門,汝南袁氏,家法為《孟氏經》,是袁氏第一世三公袁安之父袁良,從孟氏精舍所學。

  當時袁良,不過是個六百石的縣令。而到其子袁安以降,四世皆出萬石三公,家資巨富,日常供奉,擬于王侯。此非《孟氏經》之助呼?

  第二個是關西士族弘農楊氏,家法《歐陽尚書》。對的,這個《歐陽尚書》就是當時伏生的一位學生歐陽生所傳。

  楊家本是前漢武家,其祖宗楊喜,因獲項羽一條腿而封侯。直到本朝出了個楊震,受歐陽《尚書》于太常桓郁,諸儒尊為:“關西孔子楊伯起”。楊家就此轉為經學世家。

  其后,四世太尉,德業相繼。

  從這里可知,一位鄉間的編席匠能受學于濟南伏氏精舍,和歷史上的漢家名臣列為一脈,是多大的造化。

  即便這個造化是度滿之父用生命換來的。

  剛來的度滿,不過鄉間氓愚,不知輕重。對族里造成父親的死,那是怨憤之氣,四水難消。

  但隨著他愈是了解經學之重,愈是知道伏氏精舍有多么煊赫。他漸漸開始對族里感恩,也對未來充滿希望。

  正如那位師兄所說的,三公之位不敢求,但世為二千石,就從我輩開始。

  從此,他朝夕侍奉師長,晨昏定省,待之如父,用心讀書。又因家中不富,無力供給他日常薪米。

  所以,每天早上,度滿拿著家中編好的草席草鞋,到市里賣,一邊販席一邊讀經。下了市,就去師長處恭立問安,討教學問。

  白日,還要幫諸師兄拾薪漿衣,順道借書。等晚上,才回廬,焚柴苦讀。

  執苦數年,勤學不倦。

  作為貧苦人家,怕的從來不是吃苦?怕的是沒有機會。

  度滿自覺族里給了機會,只要努力,就一定能成功,到時候也能對得起自己母親,那沒日沒夜地編草席。

  但直到有一日,他才幡然醒悟,這個機會從來就未曾向他開啟過。

  那一日,他照往常那樣,去給師長問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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